01

李旻浩找到这间位置隐蔽的仓库,眼前是一扇被漆成草绿色的卷帘门,绿色理应新洁明亮,但由于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如今只能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黯淡,门的旁边孤零零放着一只板凳。应该就是这里了。

空气仿佛胶凝起来了似的,除了闷热还是闷热。李旻浩警觉地环顾四周,像丛林里捕捉风声的鹿,把积满灰尘的板凳挪到脚边,试探性地踩了两下凳面,确认坚固后才放心站上去,一只手扶着门保持平衡——他现在知道门上那几枚灰色手渍是怎么来的了——另一只手伸长了去拽门顶的链条。伴随着规律而紧密的摩擦声,金属门缓缓向上卷起,他猫着腰钻进去,扑面而来一股热分子荡漾的浊浪,像是水果腐烂的甜蜜气味里掺杂着瓦楞纸的闷臭,地板黏糊糊的,每抬一次脚都会发出揭透明胶的声音。

一间教室大小的仓库里陈列三排货架,李旻浩的目光在装着食物、药剂和生活用品的纸箱间游移,心里获得片刻的庆幸——看来尚哲哥说得没错,这里果然还有剩余。他把别在腰间的撬棍放到地上,拉开背包拉链往深处摸索,像猎人掏出满是血污的动物内脏般,取出两枚折叠的旅行袋,接着开始利落地抓取物资。一想到危险随时有可能造访,劈头盖脸的紧张就如整张蛛网般罩下来,李旻浩掌心湿得像野塘,在裤子上胡乱抹了一把,动作愈发迅速。原本干瘪的背包和旅行袋转眼被塞得过度饱和,他扫了眼货架,又把两盒口香糖揣进口袋。

结束后李旻浩背起沉甸甸的包,弯下身去拎那两只更重的旅行袋,抬眼却看到弟弟像只脱逃的兔子一样朝他飞奔过来。

不是让你在车上等着吗?你的手还没完全好呢。

我想帮忙嘛,哥哪里拿得动那么多东西。李龙馥嘟囔着,从他手里接过一只旅行袋,再说了我可以用右手啊。

坐回车上的那一刻,两人终于松了口气,咬紧的后槽牙也缓和下来。李旻浩发动汽车,回头看了眼堆在后座的三包物资,这些应该够我们大家再坚持一阵子了。说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递给旁边的人。

他们的目的地是十几公里外的一处地下建筑,那里原本是个废弃的导弹基地,现在被改造成幸存者们的临时避难所。 

铁锈色的朝霞悬挂在天际,忧郁得犹如一声叹息。这本就是个不寻常的夏季,整整两个多月,京畿道没有下过一滴雨,坚硬的沥青地面在烈日曝晒下慢慢变软,像熟透的甜柿子流失了水分,升起浓浓的蒸汽;四周也没有一点风,两排乔木无精打采,一棵棵静立在那里,随处可见汽车报废在龟裂的马路上,街道的防护栏被撞毁,商店门面一片狼藉。

前方几米处横着一个男人,看起来仿佛砧板上被敲晕的鲶鱼,肚子被剌开,鲜血连同肠子流了一地,几个感染者嬉笑着围住他,从腹腔里捧出内脏,淋淋漓漓,送进嘴里大快朵颐。黑色越野车飞驰而过,感染者们嗅到活人的生鲜气味,纷纷摇晃着起身,跟在车后张牙舞爪地追赶起来。

李旻浩果断踩下油门,同时猛打方向盘,经过两个路口的急转弯,终于甩掉了那些纠缠的感染者。龙馥啊,你还好吧?副驾驶上的人点点头,用圆钝的手指慢悠悠撕开口香糖的包装。

李旻浩回想起第一次目睹人类被生吞活剥时,那种胃肠翻涌、血液瞬间涌向心脏的剧烈反应,而李龙馥则像是陡然被按进一卷腥臭冷风般干呕不止,两人都受到残忍的冲击。

世界是在一夜之间整个改变的,他们完全不清楚新型病毒的来历,只能紧紧抓住彼此的手,痛饮着恐惧开启流亡之旅。阴暗封闭的避难所里,他和李龙馥衣衫凌乱地挤在木板床上,如同两尾被绿藻缠绕的鱼,每晚阖眼前都要祈盼原来的世界能像魔术盒的机关一样重新翻转上来。说不定这一切都不是现实,而是一场凶险的噩梦,只要反复念叨就会从梦中醒来,他们太想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以至于睁眼看到铅灰色天花板就一阵绝望,心里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世界毁灭的事实比大理石还坚冷。

后来那种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了,身心莫名酝酿出一些奇异的变化,似乎在被一股强气流裹挟着往生与麻木的方向走。惨烈的暴力或许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但只要目击次数达到临界的那一格,就不会再产生酸液挂在胃壁上倒流的恶心了。

哥,如果哪天我也变成了怪物,你在街上见到我的话会怎么样?李龙馥一下又一下嚼着口香糖,从口腔里挤出带有浓郁薄荷味的一句话。

李旻浩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我会说龙馥啊好久不见,刚才吃人前有洗手吗,要注意饭前卫生啊。李龙馥听后哼哼地笑了起来,什么呀……

那如果我变成怪物呢?你要怎么办?

这个的话……哥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耳边传来李龙馥瓮声瓮气的反问,李旻浩猜想他还是在介意上次那件事情。
 
两个月前的今天同样是他们负责外出寻找物资的日子,而李龙馥的手刚好在前一晚受伤,所以被要求乖乖留在避难所里。李旻浩那天运气并不好,提着消防斧连续搜了好几间店铺,顺便砍倒两个感染者,最后仅仅收获两管牙膏和几节电池。不知道吃牙膏会不会中毒呢?他这样想着,灰头土脸地回到避难所。

笃笃笃——

李龙馥知道是哥哥回来了,小鸟一样雀跃地应门,透过猫眼往外看去,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就这样映入眼帘:满身血污的哥哥垂着头,晃动得像一棵被台风牵引的古树,嘴里发出低沉而诡异的嘶吼声,不一会儿又猛地抬起脸,表情阴冷,两眼无神。

正如李旻浩所料,门内的龙馥目瞪口呆,仿佛有一股积蓄的冷流从天花板滑落到他单薄的脊背上,刺得他索索发抖。他们之间有过约定,只要发现外出回来的人有异常就不能开门。现在眼前的房门果然紧闭着,李旻浩心底生长出欣慰,厚重的木板却在下一秒来势汹汹地扇过来,砰的一声,闪电般击中他的鼻梁。

啊啊,龙馥啊,我不是说过不要轻易开门吗?李旻浩蹲在地上头晕眼花,捂着血流如注的鼻子嚷嚷道,怎么看到我不对劲还开门?如果我真的被感染了的话,你早就被咬了啊……

太好了,李龙馥长嘘一口气,这口气仿佛是从全身每一个细胞里吸出来,再被他全部吐了出去。我还以为哥已经……

所以你拿门板当武器了吗,做得好啊。

鼻血顺着指缝滴在地上,汇集成硬币大小的一滩猩红。李旻浩哗地站起身,眼底涌现出一大片黑色噪点,他像落水猫一样抖了抖脑袋,看到李龙馥眼睛眨巴,扯着嘴角没有说话。

没事,还好鼻子没断,李旻浩语气尽量放松,我们快进去吧。

李龙馥却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帮他揩去鼻子下面的血迹,接着又把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像一片飘忽落下的羽毛似的,闻到了好浓的血腥味。李旻浩微不可察地无声叹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龙馥,龙馥啊?肩上的人这才嚎啕起来,仿佛灌满了水的薄塑料袋,稍一触碰就引来无可收拾的宣泄。哥哥,对不起……

李旻浩浸泡在那样的伤心里,恶作剧的想法都消弭殆尽,只感觉有什么带刺的东西吸水膨大,再膨大,最后变成一颗巨型海胆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把李龙馥揽进怀里,安慰地吻他玻璃纤维般的头发。看来真的吓到你了,我也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那样做啊……”

“是啊,为什么呢。”

李旻浩回过神来,龙馥正瘫靠在椅背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脸颊几乎没有肉,咀嚼时的牙齿动作清晰地显在皮肤上。李旻浩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修饰他的声音说道,昨晚不是没睡好吗,再睡会儿吧?

是在害怕吗?他想问李龙馥,也想问自己。其实在病毒爆发前,李旻浩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什么是怕,也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不再受神鬼怪谈的困扰,不再想象黑暗有着凶猛而扭曲的形状,甚至对死亡的看法也很戏谑——死亡,就像在零食店抽签一样,说不定哪天就会中奖,它要比活着容易很多,类似于一种永久性逃脱制度。只是如果自己死了——他的脑轮每次都会转起同样的问题——龙馥要怎么办呢?李龙馥像是嵌在那里的一个拐点,更像是他上交给命运的唯一人质。因为不忍心让龙馥再次被流放,所以握住了那只颤抖的手,因为和龙馥是紧密的共生关系,所以暂时不能从死亡的安全门里独自跑掉。

一起活下去吧。李旻浩从未相信过神,但是此刻突然觉得,他其实是在虔诚祷告。


02

临时会议室的前身是05号导弹技术操作室,进门的墙上挂着几幅粗糙绘制的地图,正中央有一张手术台似的桌子,上面堆放着今天收集到的所有物资,除了麦片、肉干、能量棒等用以果腹的食物,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的药品、冲剂和数十包绷带。微弱的应急灯下,几个面颊凹陷、眼眶黑洼的幸存者围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仿佛被某种悬而未决的灰雾所笼罩,视线在光影里短暂交错,疲惫地扫过彼此的脸颊。

李龙馥在开会前就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身体蜷缩得像一只内向收缩的贝类,托尚哲哥的福,上午我和哥哥找到很多物资,要不就像前几次那样平分吧?说完和李旻浩对视一眼,李旻浩朝他微微点头。

这孩子又说要平分呢!对面的柳元赫忽然冷笑起来,哎哟,就算圣人也没这么善良吧。他的嘴角假惺惺咧着,太阳穴上青筋突起,看起来有种无可救药的神经质。

李旻浩下意识抬起眉毛,哥想怎么分配呢?

那还用说吗?当然得按照每个人的贡献来分配了。元赫意有所指地瞟向左手边,有些人躲在这里不出去找物资,等着别人把吃的用的送到自己手里,哪有这么好的事?

话音未落,朴载宇那张窄如鬣蜥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他其实患有慢性贫血,平时的皮肤苍白而透明,连嘴唇都是病态的裸色,他的妻子相较于他要更加瘦小一些,从侧面看上去就像一块劣质三合木板,让人担心她走两步路就会散架。大家体恤这对夫妻的羸弱,从未把收集物资的重任交给他们,而元赫早就对此不满,情绪拙劣地发酵了数月,终于在今晚彻底爆发。吴善熙挽住丈夫的手臂,同样觉得无法面对,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们旁边的金尚哲先坐不住了,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眉间浮现两道褶皱,一开始不就商量好了吗?我们几个身强力壮的负责找物资,回来再……

喂,你小子到底搞没搞清楚重点?元赫直接粗暴地将他打断,你就这么想帮他们不劳而获吗?

所以呢?你就这么想让他们饿死吗?

屋子里安静得仿佛连白噪音都没有,只听见元赫把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啊,狗一样的家伙们。他恶狠狠咒骂一句,又古怪地笑了起来,看上去不依不饶。李旻浩面无表情地注视他,眼睛里几乎伸出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但是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某种点不燃的稀有气体,哥把你今天带回来的东西拿走吧,我把我和龙馥找到的分给大家就好。

临睡前,尚哲神秘兮兮地把李旻浩叫到房间外,从腰间掏出一个颇有分量的东西递到他手里,李旻浩定睛一看居然是把51式手枪,惊异地哦了一声,哥从哪里找到的?

泰勋的床底下,我整理了他的遗物。尚哲把“遗物”说得很轻,下嘴唇微微抽搐,仿佛被那两个字烫到了。里面应该还有十二发子弹,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这把枪,走的时候也没带上……

那天凌晨,泰勋慌慌张张地叫醒大家,说是起夜时发现身边的位置空着,他的爷爷竟然不见了。阿兹海默症患者经常出现夜间谵妄,泰勋为了防止爷爷在他睡觉时乱跑,每晚都会用布条把老人紧紧捆在床上,尽管手段并不人文,但除此之外并无计可施。没想到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所有人一起在基地里找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老人的踪迹,泰勋喘着粗气,眼底布满红血丝,当即决定去外面继续找,大家于是苦口婆心地劝他,现在太晚也太危险了,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更何况还有三三两两的感染者在游荡。他们不忍心点破,老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李龙馥摆出孩童般真挚的面容,从后面搂住泰勋,如一片柔软展开的豌豆荚,尝试挽留这个同龄的伙伴,等天亮吧,天亮后我会陪你一起去找的。然而泰勋却像是对这样的温言细语过敏,不耐烦地掰开腰间缠绕的手臂,转身就把李龙馥推到地上——旁边的李旻浩甚至来不及阻拦。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脖子上的青筋一簇簇暴起,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要快点找到他!说完便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像一支高速射向虚无的箭。

李旻浩无奈地摇头,一边把弟弟扶起来,揉了揉他的尾椎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屁股倒没什么问题,可李龙馥只是稍微翻动手腕,剧痛就如电流快速穿越左手神经。由于摔倒时猛地撑地,他的手腕不慎扭伤了,忍痛曲起手指,发现小拇指的指甲盖也磕掉半个。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覆盖了他的整个精神。

而泰勋再也没有回来。

在各式各样的灾难片里,主角几乎都拥有化险为夷的本领,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得到上帝俯下身子的垂怜;配角的命运就相对扑朔迷离了,随时可能因为各种致命或非致命的原因而离世。欢声笑语的日子里,人们肖想末日时总是假定自己是幸运的主角,直到末日真的降临之后才发现,自己实际上是脆弱如草芥的配角,身上似乎承载着世事无常的悬念,有的人白天还在和同伴一起积极寻求活下去的办法,晚上就要去领受死的命运。

走廊里的两人之间涌出一股沉默,庞大得几乎让人没顶。尚哲很快清清嗓子,换了口气说道,你在警校学过射击的对吧?唉,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们旻浩现在已经是警察了。

不仅李旻浩会成为京畿南道警察署的警员,李龙馥也会顺利地升入大学四年级,开始每天为了实习和论文忙碌的新生活。他们以前的日子过得相当浑圆饱满,虽然很早便失去父母,但两人一直相依为命,就像格林童话里的韩塞尔与葛雷特,一对年幼的孩子被父母抛弃在大森林里迷了路,故事却没有残酷到让人不忍卒读,里面反倒穿插着许多美丽的意象,就在他们以为所有好的芬芳的事物会像枝叶繁茂的树一样挺拔生长时,病毒却如同一个马蜂窝截断落地般诞生到这个世界,迅速蔓延开来。

彼时他们正坐在靠窗的位置讨论刚看完的那部电影,面前是两份热气腾腾的土豆脊骨汤饭。李龙馥突然搞怪地念起威斯克的台词:You disappointed me! Haha, is that all you have?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像这样拿腔拿调地蹦出一连串英语时,整个人富含多种欧美反派成分——拨开面目模糊的一众追随者,幕后黑手竟然顶着一张宝可梦精灵的脸。李旻浩用剪刀咔嚓咔嚓地剪开萝卜泡菜,笑点莫名其妙被引爆。怎么样?像吗?李龙馥继续压着嗓子。李旻浩于是瞪大眼睛,装出一本正经:哦,威震天你也来了吗?两个人都用力笑到肚子痛。

几十平的小店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男女,大家纷纷卸下身上满坑满谷的疲惫,享受周五惬意的晚餐时光。谁也没注意到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在冬天穿一袭白色睡裙的女人,幽灵一样光脚迈进店里,径直来到收银台前。老板忙着玩手机头也不抬,请问您要吃什么?女人嘿嘿怪笑两声,如同一条长着人头的蛇,上半身灵活地越过柜台,双手拎起老板的脖颈,像从骨头上剔肉似的一口咬下他的鼻子。顷刻间,惨叫声此起彼伏,犹如几泼冷水噼里啪啦地炸裂在滚油锅里,李旻浩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抓起李龙馥的手,和同样惊惶失色的食客们一起夺门而逃。

呼啸的警笛声震耳欲聋,喇叭里传来平缓而机械的女声播报:请大家保持冷静,留在室内等候提示。但人群里的恐慌一旦跌宕开来就无法收束,就好比你无法阻止墨汁滴进一杯清水后的扩散和晕染。那也是个有月光的晚上,来时撒下作为记号的面包屑却早已被鸟兽衔走,地上更不可能有银币一样闪闪发亮的白石子,被猛地推入这样难以消化的、愈演愈烈的混乱里,他们好像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把枪就归你了。尚哲一把按着李旻浩的肩膀,将他从回忆中拽出来,手热得有些不寻常,只停留了两秒,又小声补充一句:对了,你和龙馥要小心柳元赫,那家伙真的是个疯子。


03

李旻浩回到房间,锁上了门,悄悄把枪放进角落的背包里。李龙馥平躺在床上像是已经进入安稳的梦乡,他换上了一件单薄的无袖T恤,下半身除了内裤什么也没有穿,薄毯被踢在床边,两条腿光溜溜地裸露在外。李旻浩弯下腰观察那张睡脸,李龙馥仿佛恢复了婴儿的身份,双眼紧闭,嘴巴撅着,看不出有明显的鼻息;李旻浩又伸手轻轻翻开他的眼皮,玻璃珠似的眼球不自觉地转动起来。你果然没睡啊。

李龙馥一下子睁开眼,露出一个小泡泡般的笑容,尚哲哥找你什么事呀?李旻浩也爬上了床,没什么,就给了我一把枪,是他在外面捡到的。

这样吗。李龙馥捉住李旻浩的手,拿自己的手来比,两只手一模一样的小巧。李龙馥十三岁前和李旻浩同睡一张床,因为怕黑又怕鬼,总是要李旻浩搂住他,后来两人长大了,李龙馥仍然保留小时候的习惯,隔三差五就要挤到哥哥床上。有天晚上实在睡不着,他们也是像这样面对面侧躺在一起,仿佛成对保存在天鹅绒盒子里的两颗玛瑙,比较完手掌大小后又开始逐一比较全身上下的各个部位,从脖子、手臂、腿,再到脚趾头,甚至把手指伸进对方嘴里数牙齿,最后发现除了手也没什么地方相像。

李龙馥非常自然地偎过去,宛如在舔李旻浩的脸,极其仔细地端详。李旻浩被看得骨头缝发痒,碰了碰他发烫的耳廓。龙馥啊,不困吗?短暂的对视后,他们嘴唇相接,李龙馥海绵般柔软的舌头探进李旻浩的齿缝,黏稠的欲望化为唾液在口腔里流转。

哥,好想你啊。李龙馥贴在他耳边吐气,一边把手往下探,握住他的东西缓缓撸动,每当大拇指在顶端下面揉搓时,性器都会轻佻地颤抖起来。

李旻浩换了个仰卧的姿势,李龙馥于是骑跨在他身上,对准后坐了下去,发出一声短短的叹息,两人同时感受到里面有多深,现在又被撑开成什么样子。李龙馥笑得像天使,哥如果困了的话就睡吧。没想到李旻浩真的闭眼把头一偏,好吧,那我睡了。李龙馥孩子气地哼了一声,轻轻地抬高屁股再落下,一阵汹涌的战栗从李旻浩的腹部生发出来,他也叹了口气,稍稍坐起身,把脸埋进李龙馥颈窝,留下一连串贝壳似的牙印。

这里也要……李龙馥用手指捏起奶头,迫不及待地塞到他嘴里。李旻浩当然要好好照顾,用力吸吮了几下,再拿舌头不停拨弄,同样的战栗迅速传遍李龙馥全身。好舒服……真的好舒服……他没有羞耻感地呻吟起来,每起伏一次,内脏都像是被捅进胸口,然后又七零八落地掉下来。李旻浩拍了拍他的大腿,急促地喘息着,龙馥啊……做得好……李龙馥只感觉下身绷得越来越紧,脖颈重重向后仰去,一股接着一股射了出来。

李旻浩刮起肚脐上方的一点精液,恶趣味地涂抹在李龙馥身上同样的位置,这下他们又多了一处相像的地方。他重新躺回床上,李龙馥顺势趴了下去,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兽匍匐在他胸膛。李旻浩够着他的右手,自然地拨开那片手掌。两人十指交缠了好久,李旻浩捏了捏胯上粘着的屁股,起来吧。李龙馥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我们就这样睡嘛,我喜欢哥留在我身体里,哥不喜欢吗?李旻浩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好像一棵长着考拉的桉树,喂,之前不是试过吗……李龙馥抬起头执拗地看他,真的不喜欢吗?

李旻浩经受不住这样的拷打,艰难地吐出一句“喜欢”,然后托起李龙馥柔韧的腰线,可是哥今晚还想好好睡呢……说着就退了出去,带出一大滩白花花的精液。

他们一丝不挂地在狭小的床上拥抱,身上黏腻着一层薄薄的汗液。李龙馥紧挨着李旻浩的样子仿佛一枚刚刚破茧而出的附属品,他假想墙上有一只虚拟挂钟,把目光限制在圆形表盘内,看着秒针滴答、滴答,旋转着走过一圈,发出熬夜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们是不是好久没喝到过牛奶了。李龙馥如梦呓般说话,声音柔柔的,像水渗进洁白的沙堆里。我一直觉得牛奶和爱很像。

是吗,为什么?李旻浩抬手摸他黢黑的头发。

因为牛奶会让胃有种被包裹的感觉,爱也一样啊。李龙馥感觉到旁边的胸腔传来模模糊糊的震动,很认真地问道,你笑什么呀?

李龙馥从小就是这样的,想象力如同一簇新鲜的珊瑚,总能把寻常的事物联想得很奇特,童年时觉得左边这个概念老奸巨猾,而右边比较和蔼可亲,所以他会刻意让左手拎东西,不舍得让右手受委屈;还觉得加法圆钝而减法尖锐,文字温暖而数字冰冷;甚至气味在他眼里也有性格,比如奶香味是友爱的,驱蚊水的香味是勇敢的。

有一次李旻浩推开卫生间的门,发现李龙馥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着排水的洗手池,问他在做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快看这个海里的漩涡,刚才差点把我的小船吸进去!李旻浩又问,船上只有你一个人吗?他点了点头。李旻浩于是郑重其事地说,需要我划我的小船来救你吗,不然上学要迟到了哦?

这种无厘头的对话经常发生在两人之间,与其说是血缘关系驯化出的默契,毋宁说他们只是恰巧被赋予了相亲相近的脑回路。李龙馥记得高中生物老师讲过,人体中每一种神经递质都有它对应的蛋白质受体,两者的结合是自然而然的,他当时就想,我和哥哥也是像这样的天生一对吧,只有我们能理解彼此稀奇古怪的想法,所以注定要在一起。

是哦,我们喝牛奶不是都容易长痘吗?李旻浩停顿了一下,但还是要喝。爱就是这种感觉。

李旻浩是那种轻易就能入睡的人,所以醒来也像打开电视机般,啪地就醒了。他用手搓了搓脸,把散落在床边的意识一点一点拾回脑袋。想到昨天尚哲给的枪,李旻浩决定去问问还有没有多余的弹药,尚哲之前说过他退伍时偷偷屯了点子弹,纯粹是出于好玩,就是不知道病毒爆发后带没带在身上。李旻浩看了眼龙馥睡得很熟的侧脸,蹑手蹑脚地下床,把关门声控制到了最轻,出门没几步就迎面撞上要找的人。

尚哲的半边脸肿着,左眼有一圈明显的瘀黑,不等他开口便率先说道,去我房间吧,有事和你说。李旻浩在这方面的嗅觉很敏锐,尚哲身上的烦躁就像不规则积木一样高高垒起,他跟随对方的脚步来到床边坐下,静静地等待那摞情绪自行倒塌。尚哲来回搓动手指,似乎缺少一根烟,接着用力擤了下鼻子,说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

他睡到半夜被尿意唤醒,迷迷糊糊地跑去基地门口方便。当时夜色还很浓稠,围墙边的杉树黑魆魆连成一片,微风一吹便发出瘆人的呜咽。尚哲像灵魂归位般倏地清醒过来,屏息静气地听了一会儿,发现四周的动静并非全都来自那些婆娑的树影,好像还有人在不断窃窃私语。他三两下提上裤子,循声往拐角处走了两步,正好听到了柳元赫在放肆地淫笑。

“怎么样,那你现在帮我吧?”

“不要……”是善熙在无力地求饶。

“快点,只要把我弄爽了,我就把物资分给你。”

“求你了,别这样……”

“那小子给的物资够用吗?指望他以后都这么帮你吗?像这样虚伪的小子我见得多了……说起来你有看到他今天的眼神吗?啊,真想用鞋底碾他的脸,我以前在部队就是这样对付不听话的孩子的,哈哈……”

那个变态的家伙自顾自说着,尚哲终于忍不住冲出去,抡圆了胳膊就是一记重拳。柳元赫被打了个趔趄,一摸嘴角,见血了,表情瞬间扭曲成一团卫生纸。你他妈是疯了吧?他从牙缝里哧地射出一串唾沫,不甘示弱地飞起一脚,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直到善熙扑过去将他们分开。她大声呼喊着,整个人像只濒死的抖动翅膀的麻雀,不要打了!尚哲君你先回去吧!

那你跟我一起回去,难道你还要留在这里吗?尚哲气喘吁吁,眼光朝柳元赫斜睨过去,刚才那个狗崽子不是……柳元赫嗤笑一声,端起尖锐的下巴,别废话了,赶紧滚。

尚哲又来了火气,善熙连忙喊住他,尚哲啊……她稀软地垂下脑袋,谢谢你,但是你不用担心我的。说完这句话,她便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月光将她惨白地照亮,如一具站立着的新鲜尸体。尚哲急得额头冒汗,伸手去拉她的手臂,说什么呢,你快跟我走!没想到善熙一把就将他挥开,然后悲惨地跪了下去,眼里滚出两行泪,算我求你了,回去睡吧!

不是……为什么?尚哲嗫嚅着后退半步,心脏顿时皱缩成一颗衰老的核桃,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犹豫了几秒,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载宇的房间。醒醒!快醒醒啊!他用力摇了摇蜷在床上的载宇。瘦削的男人默然背对着他,上半身簌簌颤动,仿佛一台快要报废的发动机,半晌居然哽咽着说了同样的话,回去睡吧,尚哲。

李旻浩一言不发地听完他的叙述,脑海里浮现昨晚散会时的场景——载宇连声说着谢谢,一边把眼镜摘下来,低头擦拭眼角的液滴。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抱歉。旁边的善熙手捧物资包,始终很局促的样子,想要拉着载宇鞠躬,却被李龙馥慌忙拦下。最后两人并肩走出门,三步一回头,眼神像被放生的羚羊。

唉,真是没想到……尚哲掸去裤子上的灰尘,只是稍有动作,身上的几个部位就牵连着疼痛,仿佛雨后一块接一块翘起的墙皮。怎么会有这样软弱的人啊?他龇牙咧嘴地唏嘘道。

哥的脸是出什么交通事故了吗?李旻浩故意开了句玩笑,弯腰从尚哲的床下拉出一个医疗包,思绪却像铅做的气球一样坠落到某个幽深的地方。他一边给尚哲涂药一边默默地想,那对夫妻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态度总是那么谨小慎微,甚至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忍受糟糕的事,不得不尝试把多余的自尊吃进嘴里直接咽掉。就像在孱弱的年幼时期不幸遇上严厉的老师和一份狗屎般的炸酱饭,舀起一勺,强迫自己吃下去,原来不会吐出来啊,那就皆大欢喜。

真的皆大欢喜了吗?


04

时间又过去一个半月,转眼步入了秋季。政府军的飞机最近空投过一次传单,大致内容是国家科研团队正全力以赴研发有效疫苗,以抵御新型病毒的侵袭,政府承诺会尽快取得突破并投入生产。请目前存活的居民遵守官方指导,保持冷静,和政府共同努力,渡过这一至暗时刻。沾满污渍的纸张在众人手里轮转了一遍,却不能在他们心里激起半点波澜,毕竟都是些病毒爆发初期就听过了的陈词滥调。

李旻浩和李龙馥那天逃离了汤饭店,在混乱的大街上一路狂奔,为了躲避四处横行的感染者,他们只能挤进一条狭隘的小巷,所幸巷子深处有一家小超市可供藏身。超市里面聚集了八九人,就在大家惊魂未定之时,滴的一声,墙上硕大的LED显示屏饱满地亮起,国防部部长在一名士兵的护送下昂首挺胸地走进画面,头发抿得一丝不苟,依旧神采奕奕。

“全国的居民晚上好,现在时间是下午的幺幺洞拐,我们正从国防部的指挥中心向全国直播。自从首次相关案例报告出现以来,政府相关部门都在努力解决中。”

五秒钟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走神,有的茫然将视线投放在窗外,有的捏着手机疯狂敲击键盘,还有的干脆像课堂上百无聊赖的学生一样低头抠手指,仿佛指甲边缘真的爬满了消极的倒刺。

“截至目前,国家基础科学研究院已经确定,新型病毒是造成当前状况的主要原因,我们的科研团队正以最快的速度,利用最先进的技术,全力投入到疫苗的研制中。”

天哪!快看……有人悲鸣般尖叫起来,大家的目光如散漫的浮漂再次定位到屏幕上。只见部长兀自站在前面发表着慷慨演说,浑然不觉背后发生了什么——那名站岗的士兵触电似的浑身一颤,痉挛着后仰倒地,像一只刚被捕捞上岸的虾,痉挛,平静,再痉挛……随后以一种关节错位的诡异姿势站了起来。

“相信我们一定可以——”

直播被掐断了。外面恰好开始反常地下暴雨,浓重的水汽笼住整个城市,如不透光的玻璃障壁。所有气味被拉了百分之百的锐化,地表会呼吸的自然存在,连同那些无机的非生命体,各自挥发着化学试剂般强烈的体味,犹如海怪在深不可测的幽暗中徐徐转醒。一股森冷的、没有源头的沼泽味在城市上空不断回旋,后来他们才意识到,那是磁场发生改变的味道,是世界进一步陷入疯狂与无序的前兆。



上篇完
李龙馥应该听到了。但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背对幽暗的房间趴在窗台上,将视野投放于外面的世界。

有时他也会以同样全神贯注的姿态伏在洗手台,凑近镜子观察自己的脸,眼下的雀斑在眼睛偏执的聚焦下逐渐清晰,他便不停地用手揉搓按压,像是在擦除瓷器表面不慎沾染的污迹。可那些斑点并不会因此消失,他的脸颊反而被手指蹂躏得泛起红晕,看上去倒像无心造就的晒痕。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因为痛恨脸上的雀斑才那么做,仅仅是在心情不好时特有的一种坏癖。

是不是又下雨了?我走近说。

街灯的光从窗户散射而入,他的侧脸像被蒙上一层明亮而柔软的釉质,瘦削的脊背则深埋进避光的阴影里。我的视线从他后脑勺往下扫,看到肩胛骨在黑暗里隆起的形状,于是故意把手徘徊在上面,他这才转过身冲我笑了笑,亲昵地靠过来搂住我的腰。

要做吗?李龙馥轻轻地问。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他最近又消瘦了不少,眼前这具赤条条的身体好像只剩大腿内侧有点肉。

我在他肋骨处留下了一小块醒目的红,李龙馥不解地嘟囔,为什么挑那个地方啊?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一路吻了上去,从胸口到脸颊,看到他期待地闭上眼睛,我却突然产生恶趣味,偏头在他颈侧咬了一口。不过李龙馥对这样的疼痛并不敏感,我听着从他嗓子里挤出来的一点轻哼,熟练地挺身进入那个深处。

李龙馥兴奋得耳根通红,颤抖着弓起背,勾过我的脖子,“旻浩……可以再深一点……”他变本加厉地引诱,语气像淋了水的黄沙一样湿哒哒的。

我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他的腰,装作很受伤,感觉龙馥最近对我很冷淡呢。

哥,我想要你……他表现得逆来顺受,我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只好不客气地把他按回去。如果把李龙馥想象成一只精致却脆弱的器皿,那么比起被填充他反而会更渴望被破坏,也许我再稍稍用力一点,他身上便会开始浮现蜿蜒的裂痕,然后稀里哗啦地碎裂在我眼前。我问道,龙馥啊,喜欢吗?他咧开嘴笑着点头。

此刻他的身体滚烫,我托住他的肩,好像捧着一块火炭,他用腿紧紧缠住我的腰,赤裸的胸膛贴近我,热度快要把我烤化,他也呻吟得越来越大声。最终我们迎来高潮铺天盖地,湿热的气氛让人晕眩,好像墙壁都在溶解,我的视线在一片热气蒸腾里逐渐变模糊。

凌晨五点,我拥被而起,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李龙馥又不见了踪影。他这段时间很古怪,我甚至怀疑他像辛德瑞拉那样被刻意施加了某种咒语,和我亲密过后必须赶在午夜前离开,否则就会酿成一桩怪诞又可怕的事故。

李龙馥这个人特别纯良,看向你时总是一副爱意满满的样子,仔细想想还真有那么几分童话色彩,只是他的爱迷惑性很强,你以为眼前这盏灯只为你亮起,其实你不过是按下开关的众多人之一。我们认识的两年里他交往过无数男友,他总是很轻易就陷入恋爱,仿佛被扎了太多天线的基地台,每份爱在发射时都是高强度电波,在对方身上甜蜜地流淌过,然后又迅速像退潮一样陷落进绵软又强悍的流沙中消失不见。

我趿上拖鞋走到窗边,雨依然下得不知疲倦,厚重的水幕沉沉压住一切。这座城市的秋冬季节总是隔三岔五地下一阵冷雨,即使久居此地也不一定能完全适应这种并不友好的气候。风裹挟着雨一下下敲击玻璃,仿佛要将窗外凛冽的冷意打包带进室内,在这样连绵而淅沥的雨声中,我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两年前。

当时我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在十二月的首尔街头,雨点砰砰地砸在伞顶上,响得我心烦意乱。一旁的路灯形单影只,昏暗的橙黄色被包藏在重重雨雾中,连仅有的一丝暖意也挥发不出。冷风迎面吹来灌满我脆弱的呼吸道,害我连打好几个喷嚏,行李箱的滚轮就这样滑进积满粼粼雨水的路面陷坑。

看上去每时每刻都在推翻修葺的钢筋森林,内部却纵横着最为泥泞的道路,灯红酒绿的喧嚣哗啦啦倾泻在这场雨里,留给你浸透脏水的裤脚和鞋面,趁虚而入的孤独感会瞬间将人掩埋。我心里说不出的郁闷,能做的却只有边走边低头注意脚下的重重陷阱,然后猝不及防地在路口拐弯处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亲爱的!这是李龙馥踩进我记忆里的第一声。

我趔趄着后退半步,疑惑地望向眼前的金发男孩,心想我们根本不认识吧,谁是你亲爱的。可他马上又很热络地上来挽住我的胳膊,顺便挤进伞底,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呼吸起伏间穿插着些许慌张,还有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奇怪的男人,嘴里一遍遍重复着“我们再好好谈谈吧”,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帮帮我。他用口型向我传递求救的讯号,整个人还冒着湿气,那双被雨淋过的鹿一样的眼睛乞求又执拗地盯住我,以至于我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下定决心拒绝——因为不想在恶劣的天气里介入陌生人的感情纠纷,不爱管闲事是我的优点之一。

不好意思啊。我想要抽出手跑路,可撑伞的手臂早已被牢牢禁锢住。或许他是真的把我当作狂风暴雨里唯一摇摆着的一棵救命稻草,必须用尽全力把握。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力气倒挺大,大到催迫我的恻隐之心翻涌。于是我不再挣扎,另一只手握紧行李箱的拉杆,任由他攀着我和我以连体婴情侣的姿势一路小跑向马路对面。

等到撤离那个男人的视线,他终于松弛下来放开我,果断得像是我身上突然长出扎人的倒刺。对不起!但是……真的要谢谢你!他捋了捋刘海,手足无措,真诚的表情里不再掺杂不安,取而代之的是窘迫。

没事的,不用这样。我反而有点想笑。借助亮了些许的光线,我得以看清他的长相,是很漂亮的男孩,不过我首先注意到的反而是那些雀斑,细小的浅褐色斑点布满他的脸颊,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比喻——就像无数片树叶飘落在白色的雪地里。

他向我解释刚才那位是他前男友,分手后还经常纠缠他云云,我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像一个合格且尽职的捧哏,他说一句我就应和一句。三两回合结束,我们之间的空气安静下来,双方都接收到一种该说再见的默契。

最后他猫着腰钻进一辆白色出租车,我也转过身,沿着潮湿的街道离开。

故事本该在此戛然而止,如同两条射线在某个时间节点偶然交汇,然后各自沿着原来的轨迹一去不复返,再无相交的可能。谁知道我们两天后便再次相遇,就在公寓电梯的方寸空间里,面前两扇金属门缓缓合上,我和他短暂对视一眼后马上认出了彼此,很搞笑地同时张大嘴巴。

你是上次那个……你也住在这里吗?李龙馥眨着大眼睛,用了一种诧异到不行的口吻,羽绒服帽子的边沿软趴趴搭在他肩膀上,像是猫科动物的棕色领毛。

我迅速把自己从同等的惊讶中抽离出来,点了点头,换上一副礼貌微笑,为的是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傻。嗯,是哦,刚搬来没几天。

哇!他好像真的很高兴,笑得眼角都皱起来,太巧了,那我们以后是邻居了!

我也觉得这一切未免太巧。我起初是由于工作调动才从京畿道来到首尔,综合考量了通勤距离和房租两方面因素后,决定搬进这栋老旧的公寓。

这里共有16层楼,每层8户人家,有两部直升电梯,其中一部长年失修处于停熄状态,为夜色笼罩下的公寓更添一份寂寞色彩,使它化身为一只郁郁寡欢的独脚兽。而这只独角兽的腹腔里容纳了男女老幼几百号人,每天轮番上演着流泪、争吵、性爱,甚至是血肉横飞的暴力——偶尔还有我和李龙馥这样的充满戏剧性的重逢。

由于是住同一层楼的邻居,平时进出经常打照面,加上无论是初遇还是重逢都让人笃信缘分的存在,我和李龙馥迅速熟络起来,理所当然地成为朋友。一开始我们相处得松散又随意,也就隔三差五凑在一起打个电动或者挑个天气好的周末出去逛街。直到有一次李龙馥肠胃炎发作打电话来问我借胃药,我送药上门的时候听说他已经被折腾得一整天没吃东西,于是就下厨帮他做了点清淡的粥和小菜。他尝了几口之后很认真地表示,虽然只是白粥,但是哥做出来很好吃。

我当时脑子一热,居然脱口而出,你平时也可以来我家吃饭啊。李龙馥愣愣地盯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嗫嚅着补充道,看你平时总吃外卖,不太健康……李龙馥垂下脸好像比我还不好意思,乖巧地点头说谢谢,再和我对视时眼里亮晶晶的。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紧密起来,甚至让我产生一种养宠物的错觉,有时我做完饭发消息召唤他:龙馥馥,吃饭了。三分钟之内我家门铃一定会响,我打开门就能看到一张高饱和度的笑脸。

如果要探寻纯粹友情是从什么时候变质的,应该是那晚我被邀请去他家看一部喜剧片。

剧情刚过三分之一,电视屏幕和满屋的灯忽然齐刷刷熄灭,我和他在一片漆黑中面面相觑——都知道是停电了——老房子经过岁月的长久磨蚀,电路也不堪重负地一同老化,这种突如其来的停电时常发生。

我们只好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聊天,尝试着用一些新奇好玩的话题弥补没看完电影的遗憾。我对他讲了很多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兴致特别高。我讲宇宙中最遥远的仙女座星云,讲传说中有海妖徘徊在特提斯海,讲英国船队当年踏上澳洲大陆后如何捕获天堂凤蝶。

应急台灯微弱的光晕下,李龙馥一脸专注地盯着我,嘴角时不时发表着一两句猎奇性质的疑问。在讲到那个有关天堂凤蝶的爱情故事时,对面的人又开口了,那哥呢?哥的理想型是怎么样的?他的眼睛比我大一点,看人时十分天真,我不由得产生逗他的想法。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来,你有听说过这栋公寓的怪谈吗?好像楼上那家人……我言之凿凿地开口,第一句话未完结就被捂住了嘴。

李龙馥哼哼唧唧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不让我再继续讲下去。他曲起膝盖把身体瑟缩成一团,整个人的轮廓看上去可怜兮兮,让我联想到半夜往室内窥看的流浪猫。

我的嘴唇仍被温软的触感覆盖,鼻息扑灭在他手掌上。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呼吸被罩住有点闷,伸手去抓他的手腕,画面顿时变得诡异起来,看上去就像我刚在他掌心印下抚慰的一吻。四周太过寂静,能听到彼此熬夜的心脏正快速跳动,仿佛某种讳莫如深的预示。

我想说些什么来稀释房间内暗涌的暧昧,气管却像被填满了羽毛,半个音节都发不出。他似乎慢慢吐了一口气,挪动身体靠近我,脸庞在昏沉的打光里影影绰绰,我想他应该是笑了。原来黑暗可以是人最好的保护色,在这样的黑暗中,无论想什么做什么,有多疯狂,都被短暂默许了。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经拥抱着吻在一起,我摸上他的后颈,吻得冲动而激烈。他细密的发梢来回扫过我手指,却不扎人,居然有人连头发都这么柔软。

我头脑有点发胀,眼皮也撑不起来,只听见他气息混乱地说道,哥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现在回看初遇的雨夜,命运似乎诡谲又隐秘地为我们埋下一个泛潮的伏笔,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李龙馥,不知道他酷爱吃甜食,更不知道他在说话间隙咬嘴唇的小习惯,但我隐隐有所预感,我们一定会重逢。

即使我们不栖居于同一栋建筑,也会在人生的某个十字路口再度邂逅,就像冥冥中领受神谕的两人跋涉千山万水,只为了获取一小节伏藏在那里的草蛇灰线。

李龙馥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组长的办公桌前立正挨训。同事们个个是内卷天才,一天录入八页数据是常规速度,他们却想尽一切办法艰刻自己,每天赶在下班前完成十几页的工作量,让正常工作的我像划水的鸭子跑到旱地里一样无所遁形。我的绩效分连续三个月吊车尾,组长忍无可忍地找到我下达最后通牒——李旻浩,你再这样消极怠工的话季度奖金就泡汤了!

我表面顺从地点头,感到手机在口袋里一阵震动,注意力却逐渐集中在组长那颗秃顶的脑袋上,正中央已寸草不生,和前额连成平滑的一片,吊灯反射在上面形成一个油亮的光点,亮得可以标注瓦数。我抿着嘴角装作深刻反省,组长没好气地交代了几句明天的工作,终于肯放过我。

我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看到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李龙馥的名字,马上回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喂……哥下班了吗,来接我好不好?李龙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咬字很含糊,一听就知道是喝醉了。我叹了口气,你现在在哪里?

当我赶到的时候,他正晕乎乎地靠在一个男人身上,凑近对方耳朵说着什么,男人笑眯眯地边听边点头,顺手搂住了他的腰。我心想李龙馥不愧是李龙馥,这么快就要有新男友了吗?不是上个礼拜才刚把别人甩了?

李龙馥甩人的话术十分巧妙,往往用“分开”而不是“分手”,仿佛还留有一点转圜余地,这源自于他性格中善意的懦弱。如果对方装作没听清后再说几句缓和的话语,那段关系甚至还能苟延残喘几日,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会连声说着对不起,以一种无限诚恳的姿态从感情的泥淖中全身而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在我眼前亲密互动了一会儿,直到男人企图把他带上身后的那辆灰色卡宴,我才忍不住施施然登场,走过去牵住李龙馥的手,还没使劲他就自觉往我怀里倒。

这位是?男人愣愣地望向我,半天挤出一个询问的笑容。

李龙馥揉了揉眼睛,脑袋在我肩膀上蹭来蹭去,嘴里嘟囔着,他是、他是……浓郁的酒精气味途径我脸庞,让我满脑子都是有迹可循的假设,如果我今天不来,他是不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那辆车?不过这小子真的有必要给我打电话吗,搞得我像是专程来扫兴的。

我只好摆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是这个人的朋友,他醉成这样可怎么办,我得负责把他接回家了啊。

终于我们两人坐上计程车,李龙馥一路上表现得十分安静,那颗几乎没有重量的脑袋靠在我肩上,我观察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微弱如羽絮的呼吸声,不确定他有没有睡着。半小时后我们终于回到出租屋,我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进门后再小心地把他放到床上。

谢谢哥来接我!他靠着枕头醉醺醺地对我笑,没过一会儿又开始嚷嚷口渴。醉酒的李龙馥摇身一变成了少爷,一定要在我身上实践他娇生惯养的性格,我很认命地跑去厨房冲了杯温热的蜂蜜水回来,扶他坐起身,看着他把整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你心情不好吗,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他心满意足地捧着杯子,嘟嘴做无辜的表情。而我只是沉默地从他手里拿过杯子,随手放在床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等到我的回答,他像一株植物被开水氽过一般,快速颓败下去,我甚至能听见他艰涩的呼吸声。重新昂起脸时,他的眼眶竟已涨满泪水,哥一直很照顾我,拜托你的事都能做到,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分享你的心事。

我觉得他这话没什么逻辑,关心一个人并不意味着要把心事和盘托出,又不是演电影需要一次次剖白,现实里的关系很多时候是经不起过于厚重的表达的。不过我猜他现在所说的都是醉酒状态下的胡言乱语,就连流泪也不是真正出于悲伤。眼泪似乎本身就是独立的生命体,经过酒精的刺激,接收到类似海豚召唤同伴的密号,具有不得不顺势流走的盲目性。

可没想到他哭得越来越投入,泪水如同海底破了洞般冲奔。我不知所措起来,难道他真的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同发泄?我刚想开口安慰他两句,他却突然扑上来捧住我的脸,我知道这是他向我撒娇索吻的方式,可我今晚有点失去耐心,唯一的应对就是脱光他的衣服。

我的手游走在他光滑的皮肤上,用力抚摩着能触及的任何部位。他的背紧绷得像拉满的弓,我想拥抱他,然而手都还没抬起来,眼前的人就像一截绸缎从我臂弯溜走,驯顺地跪在我腿间,湿润的唇舌将我接纳。

看得出来他今天打算尽量取悦我,在我身下表现得很努力。好喜欢和哥做……好舒服……他的嗓子沙哑着,小腹被我的东西顶得不停起伏。我在他眼里看见满是欲望的自己,想到了这双纯真无邪的眼可能描摹过的那些陌生肉体。我们龙馥是很擅长卖乖的孩子,所以这些话也对别人说吗?我深吸一口气,狠狠用力了一下。

我们……他又有了哭泣的鼻音,说出来的话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很喜欢哥。

但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动作野蛮地把手指伸进他嘴里,像开凿一枚幼嫩的蚌以攫取珍珠,不停地搅动他的舌头。看着他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内心汹涌翻腾着什么,只能做出来而没办法说。

临近释放的那一刻,我拭去他脸颊边的泪痕,低声回答道,不,这样不好。

我不知道李龙馥提出交往是否出于爱情,我认为更多的是在复刻以往的一时兴起,想找个新对象模糊地迷恋一场。正好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我,酒精像一剂吗啡注射进他体内,经过血液循环一路抵达大脑皮层,让从前一些承载着暧昧情愫的幻影显示出虚张声势的一面,他便以为自己真的日久生情。

在当今世界爱情被包装成必需品,好像人没了爱情的滋润就会可悲得像一尾在岸边搁浅的鱼,但所谓爱情对李龙馥而言来说不过是季节性流感,易感染也易退烧。有句话说得好,当一辈子的朋友好过当几个月的情人。以崩坏友谊为代价来换取踏入爱情舞场的机会,相当于一场惊天动地的豪赌,我未开局就被全然新鲜的悲剧感充满,丧失了下注的勇气。

自从我那晚给出否定回答,李龙馥开始有意无意躲着我。我们很少碰面,偶尔在家门口的走廊上狭路相逢,连打招呼的方式都生硬到让我产生刚认识他的错觉。我觉得这样缓冲一段时间也好,等尴尬消磨殆尽,彼此燥动的心彻底冷静下来,再让一切恢复到正轨。缓冲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碰撞,我们的关系也就不会像玻璃弹珠猛然掉落在水泥地那样碎裂得无影无踪。

只是生活突然没了他的参与,出租屋便成了我品尝孤独的墓所。我开始主动加班,催眠自己并没有身陷莫比乌斯环般循环往复的乏味日常,而是年轻人驰骋职场的热血奋斗史,更何况奖金在前方召唤。我像要把一个无聊的游戏煞有介事地玩起来,热情参与进同事们的内卷行列,超额完成工作量,每天不忙到十一点不肯回家。到家后进行简单洗漱,倒头就睡。整个人像是坏掉的陀螺只剩一根铁轴,仍钉在地上无目的地自旋,不敢停下,怕被寂寞烘干蒸发。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受困于一片黑色的海,浮沉在水中精疲力竭,窒息感劈头盖脸袭来,让我喘不过气。一个声音从深处响起:如果潮水终将涌向你,你为何不率先涌向它呢?

我是被刺鼻的烧焦味唤醒的,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竟已身处火场。火顺着地毯从客厅蔓延至床榻,携带着滚滚黑烟。我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一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慌乱地掀起被子扑盖周遭的火焰,下了床就往玄关跑,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地来到那扇变形的大门前,可手掌碰到金属把手即被烫伤,掉落的木质门梁又差点砸到脸。

回头望去,客厅完全沦为了燃烧着的地狱,家具内部发出咯吱咯吱的炸裂声,强烈的火光让我有一瞬间的眼盲,我不住地咳嗽,感到高温炙烤着我的每一寸皮肤,周围的氧气也越来越稀薄,随之而来的是和梦里如出一辙的不详窒息感。

人在濒死时刻,记忆会抽丝剥茧出一生最重要的人和事,幻灯片般一帧一帧在眼前播放,这就是大家常说的走马灯。大脑中枢神经垂死挣扎,试图挽留我残存的意志,期待我能从某个珍贵的记忆碎片中捕捉到一丝求生欲望。

我回想起很多人很多事,不知为何,画面最终定格在我和李龙馥相拥着昏沉睡去。可我显然没空思考那些风花雪月,只觉得胸口堆积着满坑满谷的不甘心,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意识消退的朦胧之际,我听到了一声破门的巨响。

李旻浩!

能将房间吞噬的大火同样能将整栋公寓吞噬,钢筋混凝土固然坚硬,却是易燃的碳化物,片片砖砾坠落在摇摆的火舌之间,人们在这栋楼里留下的一切有关生死爱欲的痕迹,也将在废墟中悉数殒灭。

我从陌生的病床上苏醒,第一眼看到的是白得瘆人的天花板,四肢是麻木的,我躺了好一会儿,等涣散的精神逐渐收束,关于火灾的片段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彻底陷入昏迷前,是李龙馥救了我——虽然搞不懂他到底是怎么破开我家大门的——我记得他当时用打湿的浴巾把我包裹起来,扶我起身逃出屋子,再穿过火海般的走廊,最后我们两个是倒在了楼梯口还是哪里?

总之多亏了他,我死里逃生。我想我也许最初就看走了眼,李龙馥身量纤细又单薄,搂在怀里骨架就那么小小的一把,好像极易被摧折,关键时刻却是那种比任何人都坚强的孩子。

来不及仔细体会劫后余生的庆幸,我一把拔下了左手背上输液的针管,连带着扯脱一小块皮肉,血混合药液从手背直往下淌,阵阵疼痛侵袭着,我却根本顾不得什么,亢奋地翻身下床,连鞋都差点跑掉了一只。

怀揣着最惊悚的设想来到隔壁病房,我以为映入眼帘的会是浑身烧伤的李龙馥,被绷带包裹得像一具干枯的木乃伊,医生用手术刀帮他剔下的腐肉可以炒出一盘菜。

幸好他和我一样躯体并未大面积损坏,看样子只在手臂和大腿留下了几处不算太严重的灼伤。只是他的头怎么了?我看着那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不好的预感又卷土重来。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李龙馥的声音,你是……来找我的吗?我的嘴角彻底垮下去。

他现在应该处于失忆状态,一旁身着白大褂的医生遗憾地表示,医学上叫作逆行性遗忘,患者在火灾中头部遭受外伤,以至忘却事故前发生的一些事情。

李龙馥注视着我,目光清澈又认真,像在看一只陌生的濒危动物。而我如同光脚踩上碎玻璃,突然软弱得不能言语。下一秒又想起梦中那个潮水的暗喻,我也问自己,你为何不率先涌向潮水呢?

鬼使神差地,我回答道,龙馥啊,居然连自己男友都认不出了吗?

忒修斯之船的悖论是,当构成船体的零件被置换后,眼前的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这个谜题或许永远无法解答,但我知道李龙馥即使失去了前22年的记忆,也还是酷爱吃甜食,并且怎么也改不掉咬嘴唇的小习惯。

而我好像……还是会爱他?

或许爱的本质是一团幻觉,可谁让人类天性喜爱追逐幻觉,就像月亮从来不曾残缺过,我们却热衷于赏月。所以就算活在似梦似醒的幻觉里又怎么样呢,相爱的瞬间就等于永恒,有情人对视的那一秒就知道一眼万年是什么感觉,因为有超越时间的东西存在,所以一瞬间和一万年可能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还想和李龙馥躺回出租屋里那张窄窄的木板床上,指着霉迹斑斑的天花板教他数星星看星座。他如果问我到底为什么爱他,我只会说因为今晚的微风很舒服,月色很美。而停电那夜我没来得及给出的那个答案,相信他也已经知道了,我的理想型其实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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